秦烛难得没有嫌他啰嗦,垂眼听他又不厌其烦地讲那只丑乌龟,待他语声渐低,才道:“你就喜欢这些丑东西。”说罢那腰间的红丝绦一荡:“这年月不太平,少出来当靶子。”
魏春羽挑眉“嗳”了声,朝他走远的背影嘟嘟囔囔:“好好说两句话的功夫都没有,还不讲理我又不是没事晃到寺里来的”
那一人一鸟心有灵犀,同时回头瞥他一眼,而后一道密音落到他耳边——“离不清不楚的人远点,别把自己卖了还傻笑,给我找麻烦。”那声音微微一顿,“那刺客跟过魏蘅景,你长点心。”
细碎的尘埃沾到魏春羽睫毛上,他怔然眨了下眼,心觉这样的天气真狡诈,暖烘烘的和风将人裹得紧紧的,又悄悄生出潮热,势要将人溺毙在里面。
——又是跟过兄长啊。
春天的风刮起来也有劲,裴怀玉额角的汗都干了,他见魏春羽还望着秦烛走的方向,道:“那恩人一看就是个只可以法相近、不可以情相近的。”
魏春羽抖了抖肩上细碎光斑,回神道:“你怎么好像比我还熟悉他?你们真不认识?”
“真不认得,只是推想,”裴怀玉低低咳嗽两声,撇脸时睫毛急眨一串,“我也认识这样的人,可惜他死了。”
还是他害死的。
魏春羽伸手想拍拍他肩膀,但记起伤口,便生生拐了个弯去揽他的腰:“裴兄节哀。”
因着裴怀玉挡镖之恩,魏春羽又谢了几回,还自腰上解下个色头好的方形玉佩,顾自绑到了裴怀玉腰上:“还请玉铮不要推阻,你救了我,一块玉佩根本算不上什么,我改日还要寻重礼谢你呢。”
裴怀玉道:“不必,若那时是你,你也会伸手拉我一把,不是么?”
魏春羽偏头,好生瞧了回这个菩萨心肠菩萨面孔的青年公子,硬着头皮憋出个“自然”。只是心道:果然,人间缺不了至善至纯的人啊;就像他魏春羽,没了素昧平生、挺身而出的裴怀玉,和一诺千金、救他狗命的秦烛,都活不过一个季节的。
裴怀玉还看着他,眼神清凌凌的,但有些飘、发虚,就好像一个人陷入了久远的回忆,或者一个大病的人要大丧了
而魏春羽显然理解成了后一种,分了只乌龟信物借他保命,就着急忙慌地跑去喊人。
春风楼旧友施毒(一) 奇梦惊……
一横渔篙,劈开针脚似的雨帘。
舱口的遮布被人撩开了,露出一张比日光还惨淡的面孔——
“让常青去罢,那人已经死了,不必赶尽杀绝。”
叹息似的话语,自他如陶瓷般开裂的口中挤出。他轻眨眼睫,却坠下那样沉重的一滴泪。
跪伏于地的白须老人脊背一震,劝声殷殷:“陛下!同仓松年相干的人、事多留一桩,便多上一分养痈贻患的隐忧哪!若是太后再找上那女子”
“寡人说,让徐常青把那女子救下。”君王缓缓转过身,蹙眉道:“郑老先生,你还不起来,是想逼寡人吗?”
老先生垂首撑地起了身,那君王才缓和了面色:“今日谋财杀她弟弟的,是水匪;今日途经救她的,是寡人。此事到此为止,不会再生事端。难道说,你们会背叛寡人,朝外说吗?”
江上雨雾迷蒙,叫人花了眼。
一丝微细的血腥味狡诈地窜进人鼻腔,随后腥湿气将人的神志吞裹进去,预备细细地糜烂消化了。
魏春羽勉力睁大了眼,辨清那张面孔——
脸廓深刻,长眉月眼神气凌厉。
骇然是他自己!
那五官分明一样,气质却浑然不同。
怔然间,那道在梦中痴缠他的声音乍然收紧——“你是何人?”
舱内数道目光一时都如剑光射向他。
魏春羽正惶然无措间,却听那声音软和下去,抚慰似的道:“是你啊,你终于来了”
无形的力量迫使他开了口,他竟狗胆包天诘问那君王:“你杀了仓松年?他甘心一辈子做个小小渔夫,他有何罪!”
君王垂眼注视他,神态怜悯如佛龛中一尊雕像:“是无罪,但难道无患吗?如果你是寡人,你会放过他么?你从不是真正的天家血脉,他活着一天,你就坐不稳一天。捉住幌子的叛军会像你一样可怜别人么?他们是见到丰收的蝗虫,一旦暴起,这样的山河还经得起再一次的破碎动荡吗?”
声声逼问如木杵撞钟,磬声叫他心神不稳。
君主转瞬行至他面前,做他哥哥常作的动作——长指点了点他的额角:“魏蘅景因你碍了他的路,不顾手足之情也要杀你。今日仓松年成了动荡山河的隐患,除之而后安,你我又有什么错呢?”
魏春羽茫然抬头,同那君王与他身后投下一片黑压压影子的近臣对视,他们神色僵硬,而嘴角生生弯折出难以琢磨的笑,似乎是漫天全知全能的神佛对凡人的嘲意。
他听见自己喉间挤出滞涩而愤怒的字句:“我不是你!我不会我绝不会做一个草菅人命的暴君!”